2019年1月,《激浊扬清在云南》有这样的解说词:“云南的政治生态却不像自然生态一般秀美。”2013-2018年,云南省纪委立案省管干部280人,其中,2013年15人,2014年41人,2015年56人,2016年31人,2017年63人,2018年74人,查办厅级干部和处级干部人数位居全国前列。
杨维骏最后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秦光荣,是秦光荣以云南省委书记的身份,代表省委省政府给他拜年。
秦光荣上任后,这位“反腐愚公”,云南省政协原副主席,曾向他反映云南晋宁强征基本农田的问题,没有回复。
杨维骏认为:“这暴露了他本质上和白恩培是一伙的。”
分道扬镳前,两人是昆明市金牛小区的邻居。白恩培卸任前,“上面”征求老干部对省委书记继任者的意见,杨维骏支持了秦光荣,而非白恩培力挺的仇和。与多家媒体报道相反的是,杨维骏告诉新京报记者,他并没有实名举报过秦光荣。
2011年11月29日下午,云南省委九届一次会议选举了13名省委常委,秦光荣当选为云南省委书记。
8年过去,当时当选的省委常委,已有4人落马:除秦光荣外,还有时任省委副书记仇和、时任省委宣传部长,后任昆明市委书记的张田欣,以及时任副省长,后任省委秘书长的曹建方。
此外,秦光荣的前任,在秦先后担任云南省委组织部长、政法委书记、常务副省长、省长期间担任云南省委书记的白恩培,也已落马,并被判处死缓,减为无期徒刑后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。最近6任云南省委书记,有一半出事。
“(白恩培、秦光荣任省委书记期间)不会跑的、不会送的、不会弄的,在云南是没有生存空间的。”2019年5月16日,一位要求匿名的云南省委干部告诉新京报记者。
秦光荣担任云南省长期间的省政府副秘书长陈云生,在接受云南省纪委监委、云南广播电视台联合制作的纪录片《激浊扬清在云南》剧组采访时则表示:“(我)把会来事儿,揣摩领导心思当作自己的主要工作。”
2014年10月,秦光荣调离云南,改任全国人大内务司法委员会副主任委员,2018年3月换届卸任。
2019年1月,《激浊扬清在云南》有这样的解说词:“云南的政治生态却不像自然生态一般秀美。”2013-2018年,云南省纪委立案省管干部280人,其中,2013年15人,2014年41人,2015年56人,2016年31人,2017年63人,2018年74人,查办厅级干部和处级干部人数位居全国前列。
云南省纪委每年立案省管干部的数量,正是以秦光荣离任的2014年作为转折点。 《激浊扬清在云南》截图
新京报记者注意到,云南省纪委每年立案省管干部的数量,正是以秦光荣离任的2014年作为转折点,2014年之后较之前增长了一倍以上。
这部纪录片还记述,2017年与(秦光荣在任的)2012年相比,云南省“三公”经费、会议费、培训费降幅达50%。
2017年与2012年相比,云南“三公”经费、会议费、培训费降低了一半。
“反腐愚公”识破他也费了些功夫
2011年8月25日,在调任云南12年后,秦光荣从云南省长升任省委书记,接替调任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的白恩培。
据云南网报道,第二天,秦光荣走出省长办公室,逐层看望省政府办公厅工作人员,打招呼、寒暄、握手,并对大家说:“我要换个地方办公了,谢谢大家多年来对我的关心支持。”
在日常工作中,秦光荣喜欢表现出和善的一面。
一位曾在云南省委办公厅工作的处级官员告诉新京报记者,平时工作中很少有机会和秦光荣直接接触,但秦光荣担任省委常委、常务副省长的时候,见到他还叫出了他的名字,并表示以后多参加他组织的活动:“给人感觉是非常平易近人,没有架子。”
上述要求匿名的云南省委工作人员表示:“秦的行事比较含蓄,低调处理,平时如果某岗位要换个人,他都会找个让人接受的方法。”
但多位与秦光荣有过接触的云南省委工作人员认为,秦光荣很多面,表面上他很和善,实际上和白恩培是一样的。
曾经和秦光荣做了多年邻居的杨维骏也认同这种观点:“秦光荣的执政风格,表面温和,实际上是政治投机分子。”
97岁的杨维骏曾实名举报白恩培和仇和,被称为“反腐愚公”,但他对秦光荣也经历了一个认识过程。
杨维骏离休以来,一直作为一个退而不休“挑刺找茬”的另类官员存在。 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
与多家媒体报道相反的是,杨维骏告诉新京报记者,他并没有实名举报过秦光荣。
秦光荣担任云南省委书记之前,两人在金牛小区的住所只隔了四五栋,私下里有接触。一位曾与秦光荣夫妇有接触的云南政界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,秦光荣大约2004年搬进这里,时任省委常委、常务副省长。
杨维骏对上游新闻表示,因住在一个大院里的关系,最开始他和秦光荣关系还不错。
秦光荣担任云南省长刚过一年,2007年12月,仇和从江苏省副省长调任云南省委常委、昆明市委书记。在白恩培的安排下,仇和住进了白恩培的前任省委书记住过的房子里。
杨维骏告诉新京报记者:“白恩培特别重视仇和,他是市委书记,应该住在市委区域……一个副部级官员,享受着正部级干部的房子,这让很多级别跟仇和一样的官员对他有很大的意见。”
仇和的工作风格和秦光荣完全不同。上述要求匿名的云南省委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:“仇和到处是刺,一有事情马上开炮。”
由于白恩培对仇和的偏爱,两人工作风格的差异,加上白恩培临近退休卸任,省委书记一职即将空缺,秦光荣和仇和的关系愈发紧张,但即便如此,秦光荣仍然保持了基本的体面。
仇和执政昆明整一百天时,当地一家报纸做了一份特刊,细数他给昆明带来的种种变化。一位对仇和做过深入报道的媒体人告诉新京报记者,秦光荣看到报道后,颇为不悦,但他没有直接表露,而是让另一位省委领导带话给报社,说“尽管报道很客观,也很真实,但还是尽量低调些”。
杨维骏向新京报记者回忆,白恩培卸任云南省委书记前,“支持秦光荣继任的人更多些,支持仇和的比较少”。另据凤凰网报道,当时白恩培希望仇和接替他,在上面征求意见时,杨维骏没有支持仇和,而是支持了秦光荣。
这场竞争的结果是:秦光荣升任云南省委书记,接替白恩培,三个月后,仇和升任云南省委副书记,不久卸任昆明市委书记。
《南方人物周刊》引述云南大学教授石鹏飞的观点:仇和对于自己离开昆明市委书记的岗位,遗憾不甘心,“觉得自己的抱负没有实现,是一种孤独的离开”。
秦光荣当省委书记没多久,昆明发生了一件执法失当的事件,杨维骏把这件事反映给秦光荣。秦光荣当着杨维骏面,打电话给一个副市长制止。但杨维骏补充道:“这问题不是一次性的,他也只出面制止了一次。”
之后,秦光荣搬离了金牛小区,搬到了5公里外的桂圆小区,住进更大的欧式风格别墅。担任省委书记近5年,他只在一年春节时代表省委省政府来看过杨维骏一次。
那也是5年间两个老邻居唯一一次私下见面。
2012年12月,昆明市原晋宁县晋城镇贴出公告,称“古滇名城”项目在该镇拟征地14933余亩,涉及广济村等12个村。
杨维骏向新京报记者介绍,这个项目以低于市价的补偿款强征上万亩基本农田。他曾写材料向秦光荣反映这些问题,但秦光荣没有答复。杨维骏认为:“这暴露了他本质上和白恩培是一伙的。”
2014年10月14日,这个项目推进过程中曾爆发激烈冲突,造成8人死亡。值得玩味的是,这天正是官方公布秦光荣调离云南的日子。
6年多过去,2019年5月22日,新京报记者在“古滇名城”发现,这个被秦光荣认为能够保护传统文化,开发昆明旅游资源的项目,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旅游房地产项目,有房地产商打出了“瞰滇山海洋房”的宣传口号。
“古滇名城”里的别墅群。 新京报记者 刘思洁 摄
寄予厚望的项目,落马前被停止开发
“山水田园一幅画,城镇村落一体化,城镇朝着山坡走,田地留给子孙耕。”2011年1月,云南省政府第52次常务会议上,秦光荣提出了自己的云南建设思路。2013年5月,这28个字还被他写到了笔记本上,向凤凰卫视记者展示。
他要按照自己的思路治理云南。
“他是个庸官,碌碌无为。”上述要求匿名的云南省委干部并不认同秦光荣的才能,秦光荣主导的“山地城镇”也叫“城镇上山”建设恰巧证明了这一点。
上任省委书记前,秦光荣在省政府常务会议上讲话,再次重申了上述28个字。他表示,城乡规划指导思想,要以“山地城镇”建设为主。
秦光荣认为,云南94%的国土面积是山区,地质和气候条件复杂,受地形限制和环境承载力制约,难以大规模聚集人口和生产要素,不具备开辟众多规模型城市的条件。发展中小城市和特色乡镇,有利于科学定位云南各类城市,完善布局;有利于保护独特的民族和区域文化;有利于避免现代“城市病”,建设山水田园城市,保障群众生活质量;有利于发挥特色资源和传统产业优势。
大理的海东新区是秦光荣寄予相当大期望的项目。
海东新区位于洱海东岸,与大理古城隔湖相望,开发前是一片荒凉的低丘缓坡山地。
据云南网报道,早在2006年5月,秦光荣还在做省委常委、常务副省长,距离他接任省长还有半年的时候,他就对海东新区建设指示道:“要像上海突破浦东一样突破海东,‘十一五’大理市的城市建设重点要放在海东。”
2013年5月,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,秦光荣更表示:“按照规划,到2025年,洱海以东将形成一座30平方公里、可容纳25万城市人口的山地新城。”
一位长期观察云南政情的人士透露,海东新区相关投资公司一位杨姓高管的父亲,是秦光荣的童年好友。
海东新区开发之初就有争议。
“在大理人心目中,海东是荒凉的代名词。”2014年6月,秦光荣被调离云南前4个月,大理州政协副主席、海东开发管委会主任杨志东在接受《中国经济时报》采访时,回忆之前的情况时说,山地城市开发建设成本高,而且海东就是一片荒凉地,生态功能也十分薄弱,把山地开发了是否会破坏生态环境,生态环境改善需要高投入,开发后会有好生态吗?会不会像其他一些地方一样形成“鬼城”、空心城?
似乎杨志东一语成谶,目前海东新区几乎是一座“空城”。
新京报记者在当地了解到,项目开发因保护洱海而被叫停一年多。不少人已经买了房子,但无法交房。
在海东新区,别墅区离洱海距离只有数百米,“海景房”成为开发商卖房的一大宣传点。除了少部分湖景别墅完工后有人居住,大部分公务员小区、公租房、商品楼还无法入住。工地基本停工。
云南大理海东新区,不少楼盘已经停建。 新京报记者 赵朋乐 摄
2015年10月,大理市政府迁到海东新区,当地人表示,公务员每天坐小巴往返市区和办公地:“办事太不方便了,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。”
2013年8月15日,时任曲靖市市长、政协主席出席了一个“城镇上山”项目的奠基仪式,曲靖市麒麟区委书记致辞时表示:“希望……将该项目打造成为曲靖‘城镇上山’的精品工程、样板工程、示范工程。”但实际上,这个项目建起来的都是豪华洋房。
上述要求匿名的云南省委干部告诉新京报记者,秦光荣的想法他研究过,不可行,云南地势陡峭,老百姓本来就住在山上,能开发的都开发了:“我的看法是秦光荣不外乎是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需要的土地调出来。”
2019年全国“两会”期间,云南省长阮成发在接受《人民日报》记者采访时表示:“停止海东新区开发建设,下大力气解决好洱海周边房地产过度开发、旅游无序发展、产业结构不优、全流域治理不够等难题,给洱海留出足够的生态环境空间。”
秦光荣寄予极大期望的项目,在他落马前画上了尴尬的句号。
秦光荣还提出了“两床被子”政策。“两床被子”是指让进城农民兼具农民和居民两种身份。农民进城可以保留耕地五年,如果能适应城镇生活就放弃耕地。
上述要求匿名的云南省委干部告诉新京报记者,“两床被子”政策虽好,执行过程中就变了样:“‘大跃进式’设城镇人口转化的指标,利用行政手段来提高城镇化率,采取各种方法把农民骗到城里……农民有了城镇户口但是没有就业,在农村也没有地了,农民怨声载道。”
2015年3月,秦光荣调离云南不到5个月,CCTV《焦点访谈》便报道,云南推进城镇化过程中变了味,有些基层政府为了盲目的完成摊派指标,强制村民转城市户口,一些村民甚至对自己被转户口毫不知情,转城镇户口后生活方式、待遇也没有改变。
报道显示,当时云南城镇化指标层层摊派,普洱全市“农转城”(农村户口转城市户口)指标10万人,下辖的墨江县指标为14900人,墨江县下辖的联珠镇指标为2620人,最后指标到村委会为98人。
秦光荣主政时期,云南将城镇化指标层层分配。 CCTV《焦点访谈》报道截图
“湖南商人开始变多了”
升任省委书记一个月后,2011年9月,秦光荣在云南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说:“凡是打着我的牌子和我亲戚朋友的牌子,到各地各部门办事的,即使能办的事情也一律不办!请各位领导、同志和社会各界对我进行监督。”
同时,他告诫各级领导干部要把住“亲情关、人情关”,严格自律。
“我将始终牢记‘两个务必’,坚持权为民所用,情为民所系,利为民所谋,坚持‘为民、务实、清廉’,清清白白做人,干干净净做官,踏踏实实做事。”秦光荣说。
但一位在云南经商20年的商人观察到,自从秦光荣主政云南,云南的湖南商人开始变多了。
秦光荣正是湖南人,生在永州(原称零陵),从零陵地委宣传部干事做到湖南省委常委、长沙市委书记,1999年1月调任云南省委常委、政法委书记。
早在秦光荣担任长沙市委书记时,长沙晚报记者龙钢跃曾炮制过一篇题为《市委书记的家风》的报道,称秦光荣“客厅只有十来平米,办公桌是两床被子叠起来的,逢年过节去看望一位孤寡老人,来敲门的客人大多是不相识的普通群众”。
后来,龙钢跃扶摇直上,担任长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。
2018年11月8日,长沙市纪委监委官方微信公号“廉洁长沙”发布消息,龙钢跃存在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、廉洁纪律等问题,且在党的十八大之后不收敛、不收手,尤其是在2018年4月20日省市开展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突出问题专项治理后,仍收受红包礼金,经市纪委常委会研究并报市委常委会审议,决定免去龙钢跃中共长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职务,并对其涉嫌违纪问题进行立案审查。
许雷和蒋政江是因秦光荣而受益的湖南商人的代表。
5月24日,云南省纪委监委网站发布消息,云南省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“云南城投”)党委书记、董事长许雷涉嫌严重违纪违法,主动投案,目前正在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。
一位接近许雷的商人告诉新京报记者,5月15日后,许雷就已经失联。
上述商人告诉新京报记者,许雷和秦光荣是湖南老乡,秦光荣和云南城投交好,在秦主政云南期间,云南城投承建了秦光荣力主的多个项目,比如昆明滇池国际会展中心,还涉足海东新区的开发。
新京报记者通过天眼查获悉,云南城投为第一大股东,持股34.87%的上市公司云南城投置业股份有限公司,100%控股了云南城投海东投资开发有限公司,该公司成立于2010年,秦光荣时任云南省长。
据《廉政瞭望》报道,2003年初,云南文山州都龙锡矿在改制过程中,以增资扩股形式被贱卖,一家地产公司以1900余万元控制了这个潜在价值数千亿元的矿产企业。时任文山州委书记张田欣,在这个全球第四大锡矿国企的改制中起了关键作用。
2014年7月,张田欣被“断崖式”降级,开除党籍,降为副处级非领导职务。在纪检部门的公开通报中,张田欣落马的原因是“失职渎职造成国有资产损失,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谋取私利,其行为构成严重违纪”。
上述要求匿名的云南省委干部告诉新京报记者,那家地产公司的董事长蒋政江,是时任云南省委常委秦光荣的“异姓兄弟”。不过,一位熟识蒋政江的商人则表示,他和秦光荣只是湖南永州老乡。
多个信源称,见到过蒋政江在秦光荣家吃饭。上述熟识蒋政江的商人表示,蒋政江曾放下工作,去接秦光荣的妻子“黄姐”。
蒋政江目前去向不明,一名湖南媒体人表示他已被留置,而上述熟识蒋政江的商人表示,蒋政江在反腐风暴之前离开,目前在加拿大。
除了同乡,秦光荣也有老下属卷入贪腐之中。
陈云生是秦光荣担任云南省长时的省政府副秘书长、接待办主任,在接受《激浊扬清在云南》摄制组采访时,他毫不掩饰地说:“下属单位逢年过节都要来慰问自己……把会来事儿,揣摩领导心思当作自己的主要工作,久而久之,记住的都是那些没有送钱的同事。”
调任云南省计生委主任后,陈云生更加肆无忌惮,向同事索贿达300多万元。
调任云南省卫计委主任后,陈云生大肆索贿。 《激浊扬清在云南》截图
2018年4月13日,陈云生涉嫌严重违纪违法,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。
卸任省委书记前,秦光荣对反腐有“高论”。
2014年7月底,云南省委中心学习会议上,秦光荣曾对全省官员提出要求,要他们以人为善,不能因为一点自身利益就举报,自身清白干实事的也不要怕被举报:“云南100封举报信,可能6封是实的”。
发表上述言论三个月后,2014年10月,秦光荣被调离云南。
2018年11月27日,在香港上市的华融投资发布公告称,由于个人原因,秦岭已辞任董事会主席及执行董事。据《中国经济周刊》报道,秦岭正是秦光荣的儿子,当时已经被抓。
六个月后,秦光荣选择投案。